在我生命過程中,阿嬤佔著極為重要的地位,儘管老人家離開人世已久,但說她永遠活在我心中並不為過——每當遇到逆境時,我想起阿嬤的堅強勇敢;委屈不平時,想起阿嬤的寬容忍讓;平安舒適時,想起一生從未享過清福的阿嬤;看到有人隨侍在側的老人家,我想起直到生命盡頭還在為生活奔波的老祖母;想起那個淒風苦雨的冬夜,阿嬤突然病倒了,我坐在床前的板凳上,睜著疲澀的眼睛,癡癡地望著呼吸愈來愈低微的阿嬤,老人家閉著眼睛,蒼白的臉依舊安詳,只是已經不再理會這個從小和她相依為命的孫女兒了。
冬夜蕭蕭,陣陣的冷氣從門縫鑽進來,逼人的寒意使我全身顫抖,依著病床我撲倒在阿嬤的身上,老人家枯瘦的身軀和乾癟的手臂,給我僵硬和冰涼的感覺!無邊的恐懼和悲傷向我圍攏過來,我把臉偎伏在阿嬤的胸前,不捨她一生飽經憂患,在無盡的坎坷歲月裡,在她崎嶇不平的人生旅途中,數不清忍受了多少的委屈,吞進多少的淚水,嚐盡多少的辛酸,遭遇到多少次的風暴,傳統的婦女精神,使她默然接受時代所付予的命運,勇敢地渡過了極其悲苦的一生。每次聽老人家敘述過去,小小年紀的我,每每為那悲慘的遭遇憤憤不平,記憶最深的是十四歲那年,一位有錢的老太太去世了,阿嬤是人家用黃金收買過來陪葬的「查某嫺仔」。噢!養母何其狠心,一條人命竟抵不過幾兩黃金,我不敢想像一個活生生的人,被埋下黃土的情景,更想像不出阿嬤當時的心境。
當生身的娘家籌足款項趕來營救時,是她另一段不幸命運的開始。十四歲,尚未「轉大人」啥米攏毋知,糊裡糊塗就跟一個大男人送做堆!祖父是個貪圖享樂、不事生產的丈夫,呼嚕呼嚕的鴨片奪走了他的健康,也吸盡了所有的家產,更吸走了妻子日以繼夜辛勞的血汗,阿嬤天天為阿公購買鴨片的錢張羅,隨時要忍受丈夫那一觸即發的無名火。祖父三十幾歲就棄她而去,雖然有生之年未曾給她過一天好日子,但阿嬤每提到丈夫的過去,依舊是一臉安詳。
窗外冷風咻咻,滴滴答答的落雨聲,給這間陰氣瀰漫的屋子增添了幾許淒涼,我緊緊地擁著阿嬤,揮不盡泉湧般的熱淚,然而疼我愛我的祖母,此刻正痛苦地與死神在搏鬥,已經聽不見孫女兒聲聲地呼喚著阿嬤,阿嬤……
父親從小體弱多病,是祖母費盡心血拉拔長大的獨生子,也是阿嬤的心肝寶貝肉,被現實生活壓得喘不過氣的父親半生不得志,健康欠佳、工作不順利,看在眼裡的老人家只有偷偷地掉眼淚、苦苦地撐持,只希望能夠穩住這個風雨飄搖的家。
阿嬤做的是賣「碗粿」的小生意,每天一大早把蒸熟的糕點,挑到兩公里外的小街叫賣。升上二年級的那個秋天,老人家生了一場大病,奄奄一息的她,躺在那臨時搭起來的矮床上,氣若游絲地要爸爸到公墓裡挖一個坑,好讓她躺下去就完事了,否則我們家如此窮困,到哪裡去借錢辦喪事?
凡事謙卑忍讓,處處為這個家設想的阿嬤,連最基本的棺材錢都想省下來,當時懵懂無知的我,此刻已能體會老人家心境的悽愴。所幸老天保佑,讓她奇蹟似地恢復健康。大病初癒就執意挑起擔子做生意的阿嬤,家人拗不過她,只好給我準備了一對大竹籃,而當時還不到八歲的我,就這麼挑起了老人家肩頭的部分負擔,從此經由小街與學校的黃土路,每個早晨和黃昏,都能看到一老一小,挑著擔子緩步前行的身影。
十二歲那年的春天,是個風雨交加的午後,下課的鐘聲響起,我匆匆拿起排放在教室後面的大斗笠,頭也不回地衝入傾盆大雨中。遠遠地,我看見祖母躲在人家的屋簷下避雨,望著被雨水打溼而更見衰老的阿嬤,一陣心酸,淚水充滿了眼眶。飛也似地奔到老人家跟前,我把「米籮」裡面的鍋碗瓢盆,全部搬到我挑的竹籃裡,老人家耽心那過重的擔子,會影響我正在成長的骨骼,祖孫情深的畫面,讓站在一旁躲雨的路人也動容。
就在那個寒風雷雨的晚上,阿嬤病倒了,小街上的老王醫師說,老人家是淋雨,引起嚴重感冒,又併發成急性肺炎。經過了三天三夜的生死掙扎,七十五的阿嬤,在那個冷風咻咻、雨聲瀝瀝的晚上,嚥下了最後一口氣,走完了這趟讓她吃盡苦頭嚐盡風霜的人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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